童少悬向她行了个礼,没应也没否,吕简便和她一块儿去了小山坡之上。
澜宛和随行侍从们就站在这儿目不转睛地盯着看,寸步没有离开。
唐见微和唐伏等人,以及长孙府上的亲眷、小厮们站在另一边,双方人马未说只字片语,仿佛两军开战之前在暗暗较劲。
吕简和童少悬面对面站着,两位都是读书人,声音轻柔气息单薄,风一吹就散了,唐见微竖起耳朵听了半天都没能听见半个字。
吕简先是道了节哀之类宽慰的话,童少悬道谢之后直切主旨:
吕姨姨能千里迢迢探望先师,相信吕姨姨心里还是惦记着她,惦记着她曾经的谆谆教诲。外祖母半生都为卫苍效力,如今人寿年丰鼓腹含和的绵延国土,自有她的一份功劳。吕姨姨可想让这太平盛世毁于一旦?想必吕姨姨年少之时,寒窗苦读,定是志虑忠纯。刘阔已亡,下场惨烈,可惜了一代圣豪。
童少悬几句话言轻而意重,挑得不能再明白。
相对于这么多年天家与澜氏一党的暗斗,童少悬的话直白而真挚,就像一把匕首,直接插在吕简的心口。
看看她到底会不会痛,流不流血,还是不是个活生生的人。
吕简轻咳了两声,将细微的情绪全都掩盖了。
她缓了口气才说:长思这是觉得,我会与那刘阔有相同的下场?
童少悬凝视吕简的眼睛:长思不想吕姨姨重蹈覆辙。
这双眼和恩师实在太像了
像到让吕简许久未被澜宛之外的人动容之心,跟着有了一丝暖意。
吕简对她道:鱼与水相合,不可离也,离水则鱼槁矣;形与气相合,不可离也,离气则形坏矣;心与理相合,不可离也,离理则心死矣。①
童少悬听到她如此借喻,便知她与澜宛情深意切,早也难舍难分,也没什么好再继续说了,怅然之余拱手道别。
她正待要走,吕简望着她的背影说:飞蛾死于明火,故有奇智者,必有奇殃;游鱼死于芳纶,故有酷嗜者,必有酷毒。长思,慧极必伤啊。②
吕简这一串话宛若师长的循循善诱,实则琢磨这话中意味,却教人不寒而栗。
若是放在以前,童少悬这弱质单薄的读书人或许会因那话语之中的尖锐的威胁害怕。
但现下她心口就像烧起一团烈焰,停下脚步回头直视着吕简。
为君伤为国亡,虽九死其犹未悔。
这是一场立场全然对立的争锋相对,但在看到坚毅而初露锋芒的童少悬,吕简嘴角依旧露出了欣赏且欣慰的笑意。
就像看见了年少时的自己。
澜宛没想到这场对话竟结束得这般快,在她得到探子带来的消息,印证了她一直在猜想的那件事之后,便见童少悬离开了。
她上了山坡挽着妻子,问她童少悬说了什么。
吕简知无不言。
澜宛听吕简字字句句都站在她这头,情真意浓让澜宛泪湿眼眶。
吕简笑话她:都这把年纪了,还动不动便落泪。
澜宛道:虽知阿策心里只有我一人,可你心思实在藏得太深,我一年到头能捞着一句情话已是开恩了。
吕简笑道:我哪有这般冷清冷意。
澜宛更开心:知道你温柔肠子都藏着,不随意显露。偶尔显露之时还不许我开心开心了?
澜宛方才还在哭,这会儿笑容粲然,似初与恋人表露心迹的少女一般。
澜宛对吕简的爱偏执而炙热,已然超脱了平常人的情爱,有一种近乎于着魔的狂热。
且数十年如一日,未曾减退。
这种热情放在别人身上恐怕会觉得压力奇大,无福消受,但吕简却能很好地平衡她们二人的距离和情感。
而吕简对于澜宛情绪的变化,也非常敏锐。
还有什么别的好事儿吗?吕简问澜宛。
前几日收到阿幸寄回来的信,她在多衣国办事很顺利,已经将该剪除之人全数剪除了。澜宛笑盈盈的,这回她做得挺好,没有捅娄子,待她回到博陵,该好好奖赏她。
只是如此?
澜宛眼睛圆了圆:这还不够么?
吕简思虑了片刻,便没再多言。
童少悬和唐见微回来时,童少灼叫童少悬去卫袭的屋子里与她碰面。
她们三人在屋子里待了许久,出来时童少悬一脸的沉重,童少灼则是肚子咕咕地响个不停。
饿了。童少灼平日里坚持练身,饭量比别人大,也比普通人饿得更快。童少悬肚子里的朝食还没消化完,童少灼就饿得咕咕叫。
童少灼跑去庖厨找三妹,看看能从庖厨偷出点什么好吃的来。
方才卫袭所言还揪着童少悬的心,让她禁不住的惶恐难安,这二姐却一点都往心上去
到底是时常打仗的人,心态可真好。
童少悬摸了摸心口,这趟奔丧真是闹得慌
不知外祖母在天之灵知晓这一切,会作何感想。
童少悬已然开始思念外祖母了。
长孙胤在临终前,总算是认出了小阿难。
并且给她起了大名童其琛,便是童家珍宝的意思。
阿难最喜欢握着长孙胤的手玩儿,嘴里哒哒哒地低喊着,很开心。只要在长孙胤身边,阿难就特别乖,不哭不闹,还陪在她外曾祖母身边睡了一夜,安静乖巧得不行。
人总是会死的。
以前童少悬明白这点,而外祖母的过世,让她第一次清晰地明白,死,是凋零,是永远的失去。
这千秋万世,彪炳千古之圣者,都有入土的一日。
更让她坚定,不负此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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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孙胤的丧事结束,宋桥在菿县守孝,童长廷和童博夷一同留在这儿陪伴,童少灼便要启程,跟着天子一块儿回博陵了。
终于赶上,见着了外祖母最后一面,童少灼那几日总是陪在外祖母身边,跟她聊会儿天,说会儿话,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一些琐事,但很快乐。
外祖母即便到临终前也保持着一贯的淡雅,依旧是童少灼记忆里的模样。
即将离开菿县了,童少灼特别不舍。
不舍的不是旁的,而是能和家人待在一块儿,无忧无虑的时光。
回到博陵就不能晚上跟阿娘挤在一张床上睡觉,也吃不着阿深做的菜了
童少灼这话将本就因为丧母之痛脆弱不堪的宋桥当场说哭。
童少潜赶忙去找手绢帮阿娘拭泪,回头恶狠狠地将童少灼拽到一旁,抵到墙边,怒道:
阿娘因为外祖母过世伤心欲绝,你还说这些话让她难受!你到底什么居心?
我童少灼原本还想为自己辩驳两句,可被妹妹拎着衣襟,对上她愤怒的眼神,所有的辩解都化为一声叹息。
我说错话了,阿深别生我的气。以后我不说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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